休假期間整理書櫥,偶然發現一個筆記本,是父親的。我記起他老人家去世以后自己曾小心保存下來,睹物思人,仔細翻閱之下,心中早已潮起潮涌。 小小的筆記本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頗為流行的那種,大64開,是父親當年從軍時珍藏的紀念冊。筆記本藍灰封面,硬質壓膜,邊角多處磨破,透出歲月的滄桑。封面上印有“中蘇友好”四個燙金大字,扉頁靠上正中記有啟用日期:“ 1955.6.1.”;次行寫著:“軍003203”,應該是他所在的部隊番號。再往后翻,是他精心粘貼的戰友的照片,一寸二寸不等,每張照片四角都用那種三角貼精心固定,很多照片下還記有名字。所以我估計,這很可能是父親轉業前后制作的紀念冊。 筆記本里面還夾有三張信紙、一個照相館的照片袋、幾枚那個時期的照片質地的黑白明信片。三張信紙上,有一張是父親留存的他的一份簡歷記錄,另外兩張則是我記下的,應該是父親當年罹患肝癌期間,在我這里接受治療時爺倆聊天的記錄片段,主要是他在部隊的一些經歷。很遺憾,父親一生都不愿也不擅跟子女交流,哪怕是他光榮的抗美援朝歷史,在我們面前也很少提及,所以關于他的那些戰爭期間的很多故事,隨著他十八年前因病黯然離去,就只能痛心地成為永遠的謎了。遺憾中的慶幸,我還居然保存著這些寶貴的資料!父親活著時,這一定是他的珍愛;如今,我依然替父親珍藏著這些歷史的印跡。在那么多抗美援朝的老兵中間,父親應該也是很普通的一員,然而我要說:我為自己的父親驕傲,為他以及他們那一代人勇毅的付出和欣然的擔當而驕傲! 幾頁發黃的信紙上簡要記錄著父親當年的經歷。他于1951年5月1日未滿19歲應召入伍,在蒙城、本溪經過簡單集訓,同年10月25日隨部隊進入朝鮮,屬于第二批入朝志愿軍。他所在的部隊是駐扎在朝鮮馬答山的15軍44師131團炮兵營無座炮連。所謂“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”,父親說那只是鼓舞士氣的宣傳口號,他們過河時為了避開敵機的轟炸,就選擇夜間行軍,又為了不發出聲響,所有馱運輜重的馬匹四蹄都被裹以棉布,而戰士則是一個接一個地拽著馬尾巴趟過鴨綠江的。這說來有些匪夷所思,卻是那個年代戰爭的真實樣子。父親說,朝鮮臘月的氣溫非常低,且又經常下大雪,白天一仗打下來,硝煙彌漫,熱氣騰騰,到了夜里零下三十四度,真正是滴水成冰。沒有水喝,就找彈坑里留存的一些積雪挖到杯子里融化后解渴。彈藥浸泡過的苦澀冰冷的雪水就著堅硬的壓縮餅干,很多人的生命就是這樣延續下來的。父親還說過一個細節,狡猾的美國鬼子知道志愿軍補給不足,為了試探志愿軍的情報,往往會利用居于高處陣地的優勢,在夜里甩出一串食品罐頭,那鐵皮罐頭順著堅硬的雪石從山上滾下來,發出“刺啦啦”的刺耳聲響,有時會極大挑戰瀕臨饑餓極限的戰士的意志力。有的人實在忍不住,冒險撿拾,就會遭到一陣猛烈的機槍掃射。 當然,父親一生中他最為自豪的一件事還是“試炮”。朝鮮戰爭第三戰役時,他們所在部隊繳獲了一門美國大炮,叫755無后座力炮,但沒人會打。父親高小畢業,算是有文化的士兵,任務就落到他頭上。作為副炮手的他復揣摩研究,憑感覺試打第一炮,居然取得了成功。每每憶及此事,一向嚴肅的父親臉上都會掠過一絲隱然的滿足和驕傲。然而由于長期在冰天雪地作戰,父親落下了風濕性關節炎的痼疾,轉業后到處求醫也未能根治。冬天的夜里,父親會因為關節疼得無法忍受而不得不下床來回走動,一次次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,一次次我們卻是無計可施,愛莫能助。十幾年后我曾天真地想,那個年代的退伍軍人,要是能享有今天這樣的優厚待遇該多好??!父親肯定不會有身上這許多病,也不會有心上這許多痛。 然而,歷史就是歷史,不容假設,更不容幻想。人們或許只能在那段歲月成為歷史之后,再去審視它,反思它,然后給它鼓掌點贊或者一聲長嘆。 轉業后父親分配到商業部門工作,后來在當地供銷社系統退休。他是那種嚴肅而又嚴謹的人,性格耿直,不擅機巧,更無貪賄。也許是因為市場經濟的大潮最終沖擊了供銷系統,他憑一己之力又要照顧一大家子,所以他的后半生都是清貧過活,然而卻從未因此流露過對于現實的不滿和生活的畏懼。 父親那代人,作為一名黨培養出來的軍人、干部,他們內心對于工作的認真和黨性的堅守,有時候會讓涉世未深的我們十分不解。父親在供銷社當主任時,他的一個姑表弟兄托他幫忙買一輛永久牌自行車。那個時代這類東西是要憑票供應的三大件之一,但父親居然沒有幫忙。老表由是與他反目,不再理他。別人不幫也就罷了,自己的事情總該安頓吧。那年月吃個商品糧可是令人艷羨的事情,哪怕在單位干個臨時工都感覺臉上有光。父親當著領導,母親就私下提議,趁著供銷社招人把在家務農的大姐招到供銷社做臨時工,說不定以后轉正,也好有個出路。三番五次,父親充耳不聞,嘮叨多了,就來一句:“做領導的帶頭這樣搞,別人都這樣要求那可咋辦?”說得義正詞嚴,母親只好飲恨作罷。那個年月,此等事情對一個人的影響何其巨大!以致后來母親和大姐每言及此,依然長吁短嘆,不能釋懷。 當然我是理解父親的。作為一家之主,且作為在這個小地方還算有些身份的人,他的決定必有他的道理,必與他的思想和經歷有關。大學畢業后,我曾經整理過父親當年的筆記,那密密麻麻記錄的都是革命的學習,革命的理想,革命的理論。讓這樣一個充滿革命情懷的“老革命”放棄他大半生的堅守,去徇私舞弊,搞不正之風,他又情何以堪呢? 再次捧讀父親留下的這方小小的筆記本,仿佛在重溫他充滿革命情懷的一生。當我寫下這些文字,恍然覺得一生嚴厲的父親當年好像并沒有留下什么財富,卻又什么都給了我們;我們尋常覺察不到,卻又時時處處感受到它的存在。今天我們一再提及初心使命,也許對于一個把自己一生的希望、信仰、心力、熱情都交給那個時代的老黨員來說,他們的內心深處從來都充溢著蓬勃初心和使命擔當,他們那代人的所思所想所行所冀,只是讓這紅色旗幟引領下的家和國,讓我們黨浴血奮斗、歷經磨難得來的一切,變得越來越好,越來越好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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